自然之道——老子《道德经》讲解
讲授:彭富春
本学期讲解老子。讲课不是给大家提供信息,因为信息是技术语言。讲课要讲那古已有之的话,并分析这古已有之的话,以便启发思考。我们想通过学习古人思想来启发现代新的思想。
先讲老子思想与中国思想的一般特征。中国思想的一般特征:
1、鲁迅说:中国的思想根本是道家。为什么?尽管佛教和儒家在中国影响甚大,但为何是道家?
2、李泽厚认为:儒道互补。儒道何以互补?道家规定了对佛儒的理解,即儒家精神与佛家精神中有道家因素。鲁迅讲道家精神,没注意老庄的区分,如阿Q。道家思想主要讲自然规定性。中国的传统节日是自然规定的节日,不是神性的节日,如春节。但传统天道对现代中国人失去了规定性。现在春节已没有意义,如同西方的圣诞节、复活节一样。过去春节祭祖,现在不明显了。
——*道德经*——
一 章
道,可道,非常道;名,可名,非常名。
无名,天地之始;有名,万物之母。
故常无,欲以观其妙;常有,欲以观其徼。
此两者同出而异名,同谓之玄,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。
【讲解】
第一章是老子思想的大纲,是开端。学好这一章,就能把握好老子思想的大概。但要读十年。十是象征数,是圆满的象征。第一章的结构在四个维度上展开:道本身、存在维度、思想维度和语言维度。
1.道本身。
道,可道,非常道。可以言说的道,不是那个本原的、真实的道本身。
1) 第一个“道”,《说文解字》:道,所行道也,道就是行。所行道是什么道?与一般道的差异:道路自身开辟道路。区别于鲁迅。鲁迅讲:天下本无路,路是人走出来的。但不是人规定路,路是自身开辟的。又区分于对象,道路不是摆在那里的。
2) 第二个“道”,说。“道,可道”已有二重区分,可说的和不可说的。道与说构成什么关联?道与说不构成必然关联,道不是语言性的,语言可能会构成遮蔽道自身,可以说的道不是根本性的道。
2.存在维度。
名,可名,非常名。可以说的道,就不是那个根本的、真实的道本身。
第一个“名”,也不是语言性的。第一个“名”就是道,不可言说的存在自身。道本身不是语言性的。说跟道的关联。“名,可名”,可以说的道,不是根本性的道。但又要说不可说。这是悖论。
无名,天地之始;有名,万物之母。无名称的道是天地的开端,有名称的道是万物的根源。有无与天地万物的关联,存在与存在者的关系,无——天地,有——万物,有无不等于天地万物,二者是规定与被规定的关系,有无使天地成为天地,使万物成为万物。讲存在跟存在者的关联即,有无同天地万物的关联。名,指称,无指称天地开端;有,指称万物根源。老子最本原意义,有就是无。有无,不等于存在者。始、母,开端,规定者。无,不等同于天地,有,不等同于万物,而是规定天地和万物,使天地成为天地,使万物成为万物。这一句,先谈道本身。从道到物,是在存在维度来谈论道。道是隐匿的,隐匿的前提:从谈论道开始,道——天地——万物。下面由存在维度转向思想的维度。
3.思想维度。
故常无,以观其妙;常有,以观其徼。所以从无可以洞见到奥妙,从有可以分辨出产生与消失的边界。观是洞见。无知对应盲目,知对应洞见,假知对应意见。妙,本义是少女,是神奇、神秘。什么东西是神秘的?那自身隐蔽自身的是神秘的。徼,边界,Outcome ,出来,什么东西的边界?有与无转化的边界。
此两者同出而异名,同谓之玄。此两者(有无),同出于道,而有不同的名称,都被称作神秘。玄,黑色,暗淡无光,遮蔽自身,同时又显现自身,所以神秘。玄的本义是黑色,无光亮,不显现。自身隐蔽自身。绝对黑暗和绝对光明都不显现。道,既显现又遮蔽。
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。神秘得不能再神秘了,它是一切神秘和奥妙的开端。门:可经验、可想象、可看见的,是事物开端和终结之处。它给人敞开了一条通道,不是人随便能打开和关闭的。
总结:
有无,同天地万物的关系。妙、徼是对有无自身的描述。有无对观而言是妙和徼,显现和遮蔽的。道本身是遮蔽了的显现。有无的边界是不变的。妙、徼同始、母区分。玄、门与徼的差异:玄是对妙、徼的进一步规定,是所有奥妙的门户。
4.语言维度。
1)道不是语言,不是名称。此道不是彼道,此名非彼名。
2)道与名,反过来讲,语言不可说道自身。
3)达到道自身必须借助语言。一方面要借助语言,另一方面又要拒绝、放弃语言。
再归纳:
存在维度:道是有,又是无。开端是生育,始祖。母,是生育关系。
思维维度:思想就是要去观妙、观徼。把握有、无的转化和边界。
语言维度:上述1)、2)、3)。
二 章
天下皆知美之为美,斯恶已;皆知善之为善,斯不善已。
故,有无相生,难易相成,长短相形,高下相倾,音声相和,前后相随。
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,行不言之教。万物作而不辞,生而不有,为而不恃,功成而弗居。夫唯弗居,是以不去。
【讲解】
第一段:讲美、恶、善、不善的矛盾,由思维引起;下一段讲有无、难易的矛盾,与这一段不一样。老子有没有辩证法?不是Hegel的辩证法,Hegel通过否定之否定扬弃矛盾。老子没有辩证法,只是揭示矛盾,对矛盾的克服是后退性地回到本源。思维的矛盾:美、恶;善,不善。不是就存在本身而言,而是就思维而言。
第二段:老子把思维矛盾转变成存在的矛盾,自然本身没有差异,是自在的,没有矛盾;矛盾之所以产生是因为人建立尺度。老子混淆思维的矛盾与存在的矛盾。“有无相生”,这里有无是存在者,很容易冒充为存在的有无。
第三段:讲圣人的原则,从自然获得。圣人要达到本源,达到道。问:自然与圣人关系?圣人如何获得这种原则?“圣”、听、说自然之道。自然之道对圣人具有规定性。但又如何向圣人显现?中国思想回避这一问题。自然与圣人并无直接关系,需要中介——思想or智慧。中国思想,遗忘了“思想”(Thought)
三 章
不尚贤,使民不争;不贵难得之货,使民不为盗;不见可欲,使民心不乱。
是以圣人之治,虚其心,实其腹,弱其志,强其骨。常使民无知无欲,使夫智者不敢为也。为无为,则无不治。
【讲解】
第一段:讲道的原则。第二段基于道的原则而建立圣人的原则,要注意精神与肉体的差异。老子认为肉体比精神更淳厚,更合乎道的原则。老子并不否定一般的欲望,而是给欲望划分边界。为什么“圣人之治”看重“不”(无)?因为现实之道是无道的,现实本身必须否定。儒家少“不”,因为儒家思想基于对现实的肯定和区分。“不”与“无”的关系?“不”是走向“无”的通道,即“道”的通道。
四 章
道冲,而用之或不盈。渊兮,似万物之宗。挫其锐,解其纷,和其光,同其尘。湛兮, 似或存。吾不知谁之子,象帝之先。
【讲解】
对道的描述:冲、渊、湛。为什么道本身是无底无边?因为道自身是底,是边,作为自身的根基。“似”、“或”。道既显现又遮蔽。道是本源,是开端,并非对道下定义。用“万物”来描述“道”。道不是万物,道不离万物。导致对语言的拒绝。既使用语言,又抛弃语言。对道的描述使用了形象语言和自然语言。
五 章
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。
天地之间,其犹橐(tu�,吹火袋)籥(yu�,乐器,似笛)乎?虚而不屈,动而愈出。多言数穷,不如守中。
【讲解】
文本结构:先是天地,然后圣人。
“万物”、“百姓”不是目的,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工具、手段。关键在于让“万物”、“百姓”返回本性。道家的“道德仁义”是存在论的;孔孟的仁义道德是伦理学的,“道德”由存在论转入伦理学上“道德”,是伪善的根源。“这个女人是受苦的”(存在),“这个女人不该受苦”(伦理)。“仁义道德”何以可能?伦理作为价值与存在相关联。海德格尔就是要否定伦理学化的道德。伦理学问题应回复到人本身,回到人的处境问题。指出伦理学(Ethik)在古希腊指“风俗”,是人的生存处境。
六 章
谷神不死,是谓玄牝。玄牝之门,是谓天地根。绵绵若存,用之不勤。
【讲解】
讲“生”和“生命”,对道的描述。“不死”、“玄牝”与生育相关。“道”与“天地万物”构成生命生成关系。
七 章
天长地久。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,以其不自生,故能长生。
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,外其身而身存。非以其无私邪?故能成其私。
【讲解】
文本结构,先天地再圣人。
天地不自生与长生的关系:
①天地是否生?儒家讲“天地之大德曰生”,天地自身是生生不息的。
②天地是否长生的、永恒的?永恒的东西是瞬间的,是有生有死的。有生才有死。老子的天地是思想强暴的产物,是被思考出来的天地,是为了用来说明道。
八 章
上善若水。水善利万物而不争,处众人之所恶,故几于道。
居善地,心善渊,与善仁,言善信,正善治,事善能,动善时。夫唯不争,故无尤。
【讲解】
关键是“上善”,“上善若水”,即道若水。水的基本特性,给予而不获得。
九 章
持而盈之,不如其已。揣而锐之,不可长保。金玉满堂,莫之能守。富贵而骄,自遗其咎。功成、名遂、身退,天之道。
【讲解】
整个思维方式:谈的是日常经验,但从中归纳出普遍原则:功成身退,天之道。
日常经验的道理:
1.一个事情发展到达其极限,便使事情终结。不可常保,守即保,保持自身。人对待终结态度即人之道,固守于这一终结。与之对应,天之道不固守此。这天之道,在老子处是功成身退。
2.天之道是否是真的天之道?天之道自身尚有未言说的东西。功成身退比人之道强,但不是真正的天道。只是意识到终结,没意识到开端,终结处就是开端处。日落日出,冬去春来。
3.天,heaven 译得较好。为何不用sky?这里不是指自然的天空,而是天命。基督教的天:基诞督生时,东方博士看到天上星星,决不是自然界的星星。但康德讲头顶上的星空,是自然的天空。
十 章
载营魄抱一,能无离乎?专气致柔,能婴儿乎?涤除玄鉴,能无疵乎?爱民治国,能无为乎?
天门开阖,能为雌乎?明白四达,能无知乎?
生之畜之,生而不有,为而不恃,长而不宰,是谓玄德。
【讲解】
结构,先人后道。
人:身体,灵魂,气,以及社会政治,都要达到道,如何达到“道”?通过“否定”——“能无”。因为人首先在无道和不道中,但不同于西方的“原罪”。对道本身的描述是肯定的。先谈人。第一组排比,从身体、灵魂、气,再到社会、自然。这种种方面是要达到道。如何达到道?通过一组否定表达式反问。能婴儿乎?为何用否定。对人来说首先不是在道中,而是在无道和不道中。当然要注意,人开始虽是不在道中,但不等于西方的人生而有罪。第二组排比,不同于第一组,第一组主要是通过否定,这里是肯定,生生不息,象母性。
李泽厚:A≠A�的表达式体现了中国思想的中庸原则。老子这里也采用,但不是中庸原则。主要是强化了道与无道、非道的区别。恃、宰是违反道的。将两种对立现象集中显现出来。悖论式。将A≠A�,作为一般原则:①规定,②区分不是什么。二者不可分离。
总结:“生而不有……长而不宰”,这样表达式在中国文本中非常典型。但在儒家和道家中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,儒家是中庸,老子是悖论,将道与无道形成极端的对照。可看成是一种普遍的思想法则。思考一事,给一事命名、规定,同时又区分不是什么。牵涉道与万物关系,道不是万物,但在老子和中国思想中,道是显现于万物中的。在庄子则进而发展到极点,肮脏处也有道,“道在屎溺”。西方的道是超越万物的道。
老子虽讲道不是万物,但道的显现相关于万物。
1.讲人之道。
2.讲道本身。达到道要通过非道,显示道家与儒家关于人性的根本差异。原始儒家——人是善的;道家——人最初并不在道中。而基督教强调人生而有罪。表达的差异立于中西思想关于人性的根本差异。
补充:to be、being(是,存在)、to have (有,拥有与有)的不同维度,海德格尔to be 指生成,have则与人的欲望相关。存在还是占有?
十一章
三十辐共一毂,当其无,有车之用。埏埴以为器,当其无,有器之用。凿户牖以为室,当其无,有室之用。故有之以为利,无之以为用。
【讲解】
这里“有”、“无”是万物的有无,是形而下的有无,而不是道的有无,不是形而上的有无。用西方一对概念(实体和功能)来勉强类比:有是其利,是实体;无是用,是功能。空与有、利与用相生。万物有无的利用,是如何产生?
海德格尔在何种意义上谈到陶罐?器具的功用在于其器具性。装水并倒出才显示出有——无。海德格尔更多考虑的是器具在天地人神的聚集中显示出来的。
老子:有与无、利和用都是与人相关的,器具都是与人相关。于是归纳得出有之以为利,无之以为用。一定要注意微妙的差异,正是差异使二者互相区分开。
十二章
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聋,五味令人口爽,驰骋畋猎,令人心发狂;难得之货,令人行妨。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,故去彼取此。
【讲解】
描述很多现象,得出圣人之道,既可以说从否定性得出,又可以说从肯定性得出。五色,五音……,描述了感觉、心灵、行为和它们的对象。感觉与被感觉之物的对应关系。讲感觉和感觉对象比较抽象,可更具体化为:人和他的对象的关系。是什么样的关系?人的欲望和所欲望的关系。如何被规定?破坏、损害。肓、聋、伤。被欲望者损害、危害了欲望者。智慧生于痛苦,成熟源于痛苦,证实了日常语言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?智慧的痛苦,是人要跟自身相分离。分离之后的智慧,为腹不为目,人不等同于自己的欲望。纵欲、禁欲两条道路。现实是纵欲。
老子:要给欲望划界。腹与目对立、分离。在生理上是一回事,身体器官,在此却有不同意义。肚子饿,眼看别人吃而饿。
总结:由此痛苦而生智慧,圣人之道,为腹不为目。人与对象的关系,不是主客体关系,而是欲望与被欲望的关系。划分欲望边界产生痛苦。
十三章
宠辱若惊,贵大患若身。
何谓宠辱若惊?宠为下。得之若惊,失之若惊,是谓宠辱若惊。
何谓贵大患若身?吾所以有大患者,为吾有身,及吾无身,吾有何患?
故贵以身为天下,若可寄天下;爱以身为天下,若可托天下。
【讲解】
思考结构:宠辱——身体——天下。
这一思想过程基于什么?先分析宠辱:宠辱属于感觉。感觉有多种,宠——好,辱——不好,否定性。这区分是次要的。情绪是状态性的还是意向性的?我在饿——状态性,我爱谁、恨谁——意向性,指向一对象。有些感觉既是状态性又是意向性,意向性会转化为状态性。意向总要指向某一东西。意向情绪包含了一个结构:感觉自身和感觉对象。意向行为和意向对象,在此具体化为人作为情绪者和他所感觉的人和物的关系。
主动被动、宠人辱人、受宠受辱。宠辱若惊,老子这里是被动状态,是被决定的、受动的、被给予的。意向性是被动的。为什么受宠、受辱,老子未谈。他只考虑感觉何以可能,因为有感官,有身体。区分身体与肉体,身体不是肉体,肉体是物质性和情欲性,身体更强调整体性。红灯区是肉体场。老子这里是指身体,这身体是肉身。奇怪的是把身体和天下连一起。天下,即苍天之下,指大自然。天下,——生活世界。为什么不是从政治层面,而是从自然层面来考虑人类社会?身体,纯粹身体是纯粹自然,是天道本身。道教的长生术基于纯粹身体与纯粹自然的一致。身体是另一种自然。自然是另一种身体。毕达哥拉斯,大自然和小自然。感觉、身体、天下,身体是最重要的。
西方如何理解身体?
1.传统:人是理性动物。动物性即身体性,理性规定身体:精神——心灵——肉体。这形成了一种很奇特观点:人要抛弃肉体,才能获得精神。苏格拉底:学习哲学就是练习死亡,因为灵魂是在彼岸世界。落到尘世落到泥土,落到肉体,肉体是灵魂的牢笼。回忆说、美的迷狂。洞见了美本身才迷狂。柏拉图的观点在基督教中得到保存。保罗的身体就是上帝的圣殿。这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区分。灵与肉矛盾。
2.现代思想:身体被人的生命和存在规定。尼采:对美的陶醉与对性的满足是一回事。超人是大地的意义,另一个亚当,从泥土中生长出的,决非另一个上帝。它是满足了的欲望,反理性。所有这一切都基于对世界的考虑,不脱离人对生命的体验。
3.后现代:纯粹欲望,无理性,赤裸裸的、性的欲望,无规定性。不排除过去理性对人的规定在现代社会具有权威性。无规定性造成了性解放,造成了人的不崇拜圣人和英雄,崇拜拳击、麦当娜、杰克逊。
老子思想的基本结构:A.道,非道;B.万物;C.思想;D.语言。
第一层:老子的道不是语言之道。不是“太初有道”的道,也非海德格尔纯粹语言之道。老子的道是自然之道,但与万物构成关系,首先显现为自然之物,然后显现为社会之物。道是万物的开端,万物之母。
第二层:道与思想的关系,主要是道与圣人的关系,因为思想是人的思想。有个很复杂的问题:道显现为万物,显现为自然之物和人类之物,道的最后显现必须是在思想层面。同时一个思想必显现为道的思想。这就是所谓循环、圆圈。逻辑是要避免这种循环的,但我们不能逃避这个圆圈,我们必须进入这个圆圈,这是道与思想的切合。整体跟部分的关系。理解整体,必理解部分,要理解部分必理解其整体。必须进入,不是说在循环之外,我们已在循环中。
第三层:道与语言。语言不可能表达道,且语言不是道,不是自然,它是工具。要了解道,必是通过思想,同时必显现为语言。这带来了一个困境,道如果是不能描述的,老子的《道德经》是否是道?显然是。老子整个文本没有不合乎道的语言。
十四章
视之不见,名曰夷;听之不闻,名曰希;搏之不得,名曰微。此三者不可致诘,故混而为一。其上不皦,其下不昧。绳绳兮不可名,复归于无物,是谓无状之状,无物之象,是谓惚恍。迎之不见其首,随之不见其后。执古之道,以御今之有。能知古始,是谓道纪。
【讲解】
三段文字,描述三个不同方面:1.关于道的感觉;2.道本身;3.人与道;
第一段在根本上规定了第二段,而不是相反。第二段和第一段又规定了第三段。
第一段:无非是说道是不可视、不可言、不可搏。为什么讲看和听?因为看和听是两种人性的感觉,马克思称为人性的感官。感官变成理论家。实际上西方的理论跟“看”相关。听,对神的声音的倾听,是智慧的源泉。道本身不可感觉。
第二段:对道本身描述,讲了上、下、前、后,是空间性的。通过上下前后的描述,得出道本身就是无。脱离了自然感觉,老子对道的描述超出了自然态度。无物之象,无状之状如何来的?排除日常经验、逻辑对于道的规定。不能用经验表达的观点来解读老子。这里第一段从感觉谈论道,第二段讲道本身,道依然被道的感觉规定,两方面都是要摆脱关于道的一般性思想和语言。老子只说道不是什么。下段还会用另一种语言来谈道。
最后一段:人与道,用道规定现在的存在。执古之道,凭什么执古之道?道是否存在?必须通过语言。
十五章
古之善为士者,微妙玄通,深不可识。夫唯不可识,故强为之容:
豫焉,若冬涉川;
犹兮,若畏四邻;
俨兮,其若客;涣兮,若冰之将释;
敦兮,其若朴;旷兮,其若谷;
混兮,其若浊。
孰能浊以静之?徐清。孰能安以久?动之徐生。
保此道者,不欲盈。夫唯不盈,故能弊而新成(或“故能蔽不新成”、“能避复成”)。
【讲解】
第一段:行道的人,并指出对之描述的困难。第二段:所描述的。第三段:得出道的通则。老子的道是自然之道,非语言之道,但这自然之道会变成指引。
开始讲行道的人,难以描述,尽管难以描述还要描述,追求道就是要说不可说,思那不可思。不可言说者不是一个东西摆在那里,而是在说中显现,聚集在说的周围。要思考他们(老子、海德格尔)是怎么思考的。道,始终是“不是什么”,由此引申为不可思考,再引申为不可言说。道在老子处不是动词。道是、道有、道在,在中文中都无意义,老子考虑了另一种表达(道不是什么)。“道似”,“道如”,“道象”,仿佛,如同,恰是,它们是一个语言家族。中文“仿佛”、“若”可作为动词,英文as不能作动词。老子不说道是什么,反对道是可说的,可说的是万物。克服上面两种(绝对可说,绝对不可说)的“若”,把不可说的说出来,“若”前面的道不可说,后面的表语是可说的。但“若”包含了非常危险的情况,将道是什么和道不是什么两种情况聚集在一起。“道如同什么”的危险性在于:老子一方面试图把不可说的说出,是显示,另一方面又是对不可说遮蔽。这危险不是价值判断。对此危险只有小心,除此没有别的办法克服。
下面讲关于“善为士者”如何用了很多形容词。稍微区分,犹、豫、俨,是非主动性的描述,无为的,否定性的,消除非道的东西。涣、释、敦、朴、旷、谷是主动有为的,大致如此,或多或少,非不多不少。
第一段:要说不可说。第二段:为道者形态的描述。第三段:通则。讲道理的表达,用古人话说就是谋略,现代是算计。我如此,或不如此,将会怎样。老子提出两种情形:浊与清、安与生。如何由浊到清、由安到生?通过中介:静与久动。这是老子理解的道。同流合污是自然态度,出污泥而不染是分离的态度,老子主张“宁静”而不是分离,上两种态度都是老子要反对的。静与动,道本身或合乎道本身的人才能作到。保此道者不欲盈,进一步说明要消除欲望和意志,同时还要消除目的,才能回到道本身。与道同在,才能获得生命。
十六章
致虚极,守静笃。万物并作,吾以观复。夫物芸芸,各复归其根。归根曰静,静曰复命。复命曰常,知常曰明。不知常,妄作,凶。
知常容,容乃公,公乃王,王乃天,天乃道,道乃久,没身不殆。
【讲解】
谈万物与思想的关系,都基于与道的关系,与修行修道有关,是大道而非小技。领会其大道而不是小技。
开始一句,致虚极,守静笃。道本身是虚静,思想之所以虚静是因它达到了道。在虚静的思想中呈现的万物是万物自身,“万物静观皆自得”。回复自身,非虚静的思想中呈现的万物并非万物自身。让思想回归思想自身,让万物成为万物自身。
下面是对思想与万物回归自身的描述。回到根本去。根本这个词,在西方哲学史中是基础、形式、根据,存在者的存在、理由。万物归其根,是到自身那里去,而不是其它。归根或宁静何以可能?静就是和平、平安。那个东西何以能和平、平安?静与动相对,回归根本,就是居住于自身,立于自身。“复命”,命是命根子,就是自身的规定性。注意命与运的对立性。变与不变,不变者为命,变者为运。复命曰常。与“非常道”之“常”是一个意义。以上是物本身自回归于道的描述。
下面是对人的,对思考的描述。知常曰明。明,眼明,看得见叫眼明。如何看得见?有光。知常这种明,就是要反对日常的聪明观念。要知道万物的根本,是洞见,排除日常聪明,是直观,直觉,这种直觉直观是要求看到一种不可见的东西,看到不可见的间接性,达到直接性。知常乃容、王、天、公,都是超出间接性,达到道本身。道本身是永恒存在的,如同天理一样,不是人,人死了道还存在。但与人有密切关联。道使人成为人。
十七章
太上,下知有之;其次,亲而誉之;其次,畏之;其次,侮之。信不足焉,有不信焉。悠兮,其贵言。功成事遂,百姓皆谓我自然。
【注解】
再次强调,《道德经》围绕道与万物的关系、道与思想(圣人)的关系、道与语言的关系展开。道与万物的关系有合道与不合道的两种情况。《老子》不是体系化的思想,且有版本的不同。我们的任务只是“解放文本”。
本章第一段讲思想与存在关系的演变;第二段讲信与不信;第三段讲自然。
关于第一段。首先是“知”,且是“知”“有”,简明、纯朴。知者并不具备决定性的意义,为所知规定。下面是“誉之”,由“知”演变为一种情感、意志的态度。誉者不同于知者,它要规定被誉者。然后是“畏之”,“誉”是走向物,“畏”是远离物。继而是“侮”,与“誉”相反,“侮”要否定、消灭物;“侮”也是要走向物的。由这里可以自然地想到西方形而上学思想的演变。海德格尔认为,西方的历史就是由存在变成意志,是由意志来遮蔽存在。尼采虽是现代思想家,但他的“权力意志”仍带有形而上学的意味。这里包括叔本华,马克思——他们都带有德意志唯心主义的强烈的意志。
关于第二段。什么是“信”?“真实”。不信是信不足的产物。若道是开端,那么道自身的遮蔽就会构成不信。首先是信,而后是不信。但于人而言,首先是“信”还是“不信”?依西方,首先“不信”;依中国,首先“信”(诚)。
关于第三段。道,“我自然”,我合乎本性,就是我合乎道。
最重要的是第一段。
十八章
大道废,有仁义。智慧出,有大伪。六亲不和,有孝慈。国家昏乱,有忠臣。
【讲解】
四句经文中一、三、四句同构。
老子要否定仁义、智慧、孝慈等,否定儒家,因为它们不是道本身,只是对不道的某种克服。它们自身是不道的,却伪装为道。前后有因果关联:大道废而后有仁义、智慧、大伪……,后几者并存。六亲、国家同构关联,家即国,国即家。由此,道与儒在一些基本问题上采取了同样的话语,天人同构、家国同构是其共同的思想限度。
十九章
绝圣弃智,民利百倍;绝仁弃义,民复孝慈;绝巧弃利,盗贼无有。此三者以为文不足,故令有所属:见素抱朴,少私寡欲。
【讲解】
本章相关于文明与自然,相关于道家与儒家的争论。讲如何从不道达到道。
三“绝”,它们之间没有任何逻辑关联,仅是举其大端,典型的自然思维、经验思维。“绝”“弃”的内容正是儒家所奉行的,老子认为如此方可能回复于道。老子谈克服不道后有何结果,如“绝圣弃智”,后“民利百倍”,这里有理性(算计)在内:如此做会怎样。圣、智一般认为是利民的,但老子看到其非利的一面,只有否定它,才会更有利。
“见素抱朴”,讲回到道本身。如何回?“少私寡欲”,“少”、“寡”也是一种弃绝、一种否定。正是通过否定,才能回复道。为何如此?因为道在观实中是遮蔽的,为不道所遮蔽。
二十章
绝学无忧。唯之与阿,相去几何?善之与恶,相去若何?人之所畏,不可不畏。
荒兮,其未央哉!众人熙熙,如享太牢,如春登台。我独泊兮,其未兆,如婴儿之未孩;累累兮,若无所归。众人皆有余,而我独若遗。我愚人之心也哉!沌沌兮。俗人昭昭,我独昏昏。俗人察察,我独闷闷。
澹兮,其若海;飘兮,若无止。众人皆有以,而我独顽似鄙。我独异于人,而贵食母。
【讲解】
道与不道,自然与文明的差异在此章中集中表现为我(得道者)与众人(无道者)的差异。第一段:世俗的混沌与沉沦。抹平一切差异,抹平人我差异,是人我简单的一致性。
这种差异是长远的、浩大的。
接下来,指出我与众人的差异,主要表现为有欲望和无欲望。众人满足他自己的欲望,并沉于其中;我则是孤独的、无欲的。无欲的孤独、无欲的淡泊,如同一个还不会笑的小孩,一个无家可归者。会笑的小孩,是已有意识的小孩。无家可归,是指没有一个目的。
注意:老子在这里不是通过规定,而是通过现象的比较来描述这种差异。“众人皆有余,而我独若遗”。我和众人的差异是有余和不足。什么有余和不足?这里考虑到道与不道的区分,在现象层面上有与无的区分,有余和不足的欲望的对象。“我愚人之心也哉!”,以下是聪明与愚钝的对比,众人聪明而我独愚。
最后总结:“我独异于人,而贵食母”,给出差异的原因:我遵从道。“独”,孤独,深刻的孤独感、智慧的痛苦,孤独在于我和众人的区分。在此我想提醒大家参见海德格尔在《存在与时间》中所讲的沉沦。常人,Das man,首先是一个无“我”的、无主体的存在。自我的出现正好是与常人相分离而出现的。所以世界最早的事实,不是自我,而是常人。
二十一章
孔德之容,惟道是从。
道之为物,惟恍惟惚。惚兮恍兮,其中有象;恍兮惚兮,其中有物。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,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。
自古及今,其名不去,以阅众甫。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?以此。
【注解】
第一段:道、德关系。德为道所规定。在此意义上,德即道,是道的实现,“德者,得也”。有德(得道)者是圣人。
第二段:描述道本身。恍惚:不清楚、朦胧。但其中却有象,形象即现象,即道的显现。物:象虚物实。精:乃万物自身的精,内在的本性、精华。这种内在的本性是真实的。信,分真实(物本身)、思想、语言三种,此处指真实。老子认为道非万物,而此处将其作为物来描述。这是特殊的某物,这个真实的物是或明或暗的,自身显现或遮蔽。
第三段:道本身的永恒存在。“名”,是“常名”(一章),而非语词之名。最重要的是第二段,老子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描述道,“强为之容”,将其作为一个特别的物表达出来。
二十二章
曲则全,枉则直,洼则盈,敝则新,少则得,多则惑。
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。不自见,故明;不自是,故彰;不自伐,故有功;不自矜,故长。夫唯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。古之所谓“曲则全”者,岂虚言哉?诚全而归之。
【讲解】
在《老子》一书中,其思想结构包含有三个方面:道与万物的关系;道与思想的关系,也就是道与人,尤其是道与圣人的关系;道与语言的关系。每一章都或多或少与这三个方面相关。
本章主要跟道与思想这一主题相关。本章有三段。第一段讨论否定与肯定的关系。第二段讨论圣人之道。第三段讨论争与不争的问题。需要说明的是,《老子》一书呈现非逻辑的结构,老子的叙述并不严格遵循三段论。本章三段之间也是非逻辑的关联。
第一段。“曲”与“全”、“枉”与“直”、“洼”与“盈”、“敝”与“新”、“少”与“得”、“多”与“惑”,这些两端构成了对立面,可将一边看成肯定性的,另一边看成否定性的。对立面之间总会形成一定的关系,这种关系是通过“则”建立起来的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?一般来讲,对立面之间呈现出三种关系:一、同一性的悖论。例如有与无的悖论;二、相互对立。例如道与无道;三、向另一方转换的关系。这里,“则”是一种转换,是通过否定达到了肯定。此转换过程中,是间接性而不是直接性起了作用。这种间接的转换关系,很容易被人误解为一种权术手段。这也就是后人如韩非子之流把老子哲学看成阴谋术的原因。在日常生活中,“曲”就是“曲”,“全”就是“全”。而老子却突破了日常生活的经验,看出了从“曲”到“全”过程中存在间接的转换关系。要注意的是,“曲”可以转换成“全”,但曲本身并不就是全。
第二段讲圣人与道的关系。基于这种关系,圣人构成了与他人并与自己的区分,“抱一”,即合于道。“自见”、“自是”、“自伐”、“自矜”,就是强调自已。什么人最喜欢强调自己?俗人。俗人讲的“自己”与“我自然”的“我”是有差别的。后者是真正的自我,是合于道的,在道中消失了自身。在此意义上,老子否定了常人的“我”,要与他人相区分。另一方面,他又要与自身相区分。“自见”、“自是”、“自伐”、“自矜”,本身就是为了与他人相区分构成的行为,也似乎已经构成与他人的区分。但老子看出,这只是俗人与他人相区分的方式。“自见”的“自”,是一种蒙蔽状态的“自”,这是一种天然性,是人自身的欲望。老子强调“不自见”,就是强调与自己的欲望相区分。在此种意义上,才能够成真正的自我,这才是一个自由的人。
第三段讲“争”与“不争”的问题,“不争”是对“争”的否定。所谓“争”,包括日常意义的争与极端的战争,它关连于强与弱,但最终总是关联于成与败。失败了自然很糟糕,但赢了也并不好,因为它孕育了新的纷争。只有消灭了成与败,消灭了“争”本身,才能克服这个恶性循环。永无止境的报复,会使“争”长期存在下去。只有走向它的反面,彻底否定它,“不争”,才能导致“争”的中断。而“不争”却会导致一种假相:即被认为是奴隶般的无能。这一点被尼采称之为“奴隶的哲学”。基督教讲“爱你的敌人”与此意相类,因为“爱”引起恨的中断。佛的“涅槃”则是对现世因果轮回的否定。老子、基督、佛都看到了无能的伟大,上帝的大能就是他的无能。但三者维度不同,老子的不争始终基于自然自身。佛教基于空无,通过涅槃达到。基督教基于博爱,道成肉身,上帝的给予。
二十三章
希言自然。故飘风不终朝,骤雨不终日。孰为此者?天地。天地尚不能久,而况于人乎?故从事于道者,道者同于道;德者同于德;失者同于失。同于道者,道亦乐得之;同于德者,德亦乐得之;同于失者,失亦乐得之。信不足焉,有不信焉。
【讲解】
本章第一段讲少说话合乎自然,第二段讲自然与人的关系,第三段讲道与人的关系。
第一段,少说话是合乎自然的,反过来,自然本身是少说话的。在中国传统思想中,自然是不说话的,如孔子云:“天何言哉!”正因为自然是少说话的,所以自然本身既是显现的又是遮蔽的。它一方面显示为自然之物,一方面显现为人为之物。自然界及其本性并不通过语言表达出来。同时,“希言”又遮蔽着自身。这是自然自身的显与隐。在另一个维度上,这里又有着道与不道的区分。道与不道的区分何以可能?这不成其为一个问题,是一个假问题。因为在思考这一问题时就已经知道并承认了道与不道存在着区分。正如黑格尔说:“任何一个思想开端都是已完成的。”
第二段,自然与道的关系。天地不能长久,由此说人不能长久。这样的天地,不是自然的天地,而是被老子所思考的,是思想的天地。天地与人为什么可比?因为天地与人是同构的——这是中国思想的一大假定。事实上这种同构不能成立,此假定没有根据。因为人包括身体性(肉体性)、社会性、精神性三个层面。人只有在肉体性这一维度上才与天地同构。社会性、精神性是超自然的,是不能用时空的东西来描述的。甚至就动物性、肉体性而言,人也是不同于其它动物的。人获取食物的方式,人的性行为活动方式,都是超自然的。动物的交配受季节的支配,而人则是自由的。人的动物性不同于别的动物,人从开始就与动物不同,不是进化而来的。试图建立的同构是不可能的,此种同构会导致一种结果——将人还原为自然,还原为动物。我们只能说自然这种现象对人类的生活有所启示。
第三段,人与道、德的相互关系。一方面,从有道的人,从人方面讲;另一方面从道方面讲。这里道、德本身才是最具有规定性的东西。“道亦乐得之”,道似乎作为一种主体了。人的任何一种主动性的获取,不是强力性的,是顺从,是道实现于人。
二十四章
企者不立,跨者不行,自见者不明,自是者不彰,自伐者无功,自矜者不长。
其在道也,曰余食赘行,物或恶之,故有道者不处。
【讲解】
本章讲人与自己的区分,突出了自我区分及其与道德的关联。“自”,始终在于自己对自己的蒙蔽性。“企者”、“跨者”,其中有人的意志,且是超自然的意志。“自见”、“自是”、“自伐”、“自矜”是意志的极度表现,它使人看不见自己,也看不见外物。从道的观点看,圣人要否定这些行为。
二十五章
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。寂兮寥兮,独立不改,周行而不殆,可以为天地母。吾不知其名,强字之曰道,强为之名曰大。大曰逝,逝曰远,远曰反。
故道大,天大,地大,王亦大。域中有四大,而王居其一焉。
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
【讲解】
第一段讲道自身。第二段讲天地结构。第三段讲世界的规定者是道。
第一段,道不是物,但如何把道显现出来?这不得不将之作为一物,不过要强调它是一个独特的物。它“混成”,混沌区分于一个明晰的世界。它与天地相区分,它自身是寂静的和空虚的。道自身保持自身的同一性、纯粹性,“不改”、“不殆”是对同一性、纯粹性的证明。它是天下万物的规定者,是天下的根源。这样一个独立物先于我们的思想与语言,需要我们给它命名。但这种命名不是它自身,只是一种指引。“大—逝—远—反”,这不是辩证法,四词之间不是正反合的关系。道是大的,“大”不是空间上的大,是“逝”。消逝不是终结,而是自己的流行,如水般流逝而不绝。流向远方,去远同时意味着走近,所以是返回。
第二段,这样一个世界“域中”,由道、天、地、人构成。
第三段,此世界中的规定者,看起来有等级序列,道是等级序列中最高者。引起思考的,是世界的开端,世界中的结构要素及其关系。
一、关于世界的开端。哲学的开端是思想或思想规定的存在。a.在中国,开端是混沌,“开天辟地”是对混沌的区分。b.基督教,“太初有道”。上帝说:“要有光”,开端是上帝之道。c.海德格尔用“林中空地”来释开端,就象东方的早晨,既显现又遮蔽,反对极端的混沌与极端的光明。d.老子讲的混沌,是特别的混沌。一般的混沌是与世界相分离的。老子这里的混沌包括了世界性,并成为世界的一部分。
二、关于世界的结构。中西都有一个表达——人生天地间,天、地、人是共同结构。在西方,神是非常重要的,天、地、人、神是其独特的表达。a.在基督教,神是God,创造天、地、人。b.在海德格尔那里,Gods是复数,是那个不死者。天、地、人、神是四面相互反射的镜子,是亲密的区分,差异的聚集。在中国,一向是天、地、人,老子用域中之“四大”来改变天地人的结构,只是强调道是天、地、人的规定者。当他把道理解为自然的时候,又破坏了这种等级制度,人法它的本性,地法它的本性,天法它的本性。地与天是道的自然显现,人通过对天地的把握获得这种自然之道。
二十六章
重为轻根,静为躁君。
是以,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。虽有荣观,燕处超然。奈何万乘之主,而以身轻天下?
轻则失本,躁则失君。
【讲解】
讨论重与轻、或静与躁。1.从肯定、正面阐释一般性道理。2.谈圣人之道。3.从正面论说走向反面,其主题依然是重与轻。
第一段:老子讲的一般性道路,在自然显现为自然之道,在思想来说,是道理,关于两种存在者的道理。静、躁是两种存在者的处境,不是道与不道的问题。古希腊恩培多克勒谈重和轻,可转化为沉重与轻盈关系。重与轻、静与躁的关系是:重比轻重要,静比动重要。要反日常思维态度和道理进入老子自身的道路。
第二段:基于这个道理,阐释圣人行为,反对君主们违背这种行为。
第三段:道理很简明,值得追问的是:沉重为什么是根本?例《存在中不能承受的轻盈》。昆德拉的Being和Life有着差异。存在者、万物的重和轻。昆德拉体验沉重和轻盈。存在中为何有不能承受的轻盈?是因为这样一个轻盈是沉重的。为什么这样一个轻盈是沉重的?因为轻盈将人从存在的根本处,连根拔起。飓风是轻盈的,同时又是沉重的。一方面考虑老子与古希腊差异。另一方面又考虑老子与昆德拉差异。昆德拉在政治、性、专业上体验轻盈的沉重,如何将他连根拔起。
二十七章
善行,无辙迹;善言,无瑕谪;善数,不用筹策;善,闭无关楗而不可开;善结,无绳约而不可解。
是以圣人常善救人,故无弃人;常善救物,故无弃物。是谓袭明。
故善人者,不善人之师;不善人者,善人之资。不贵其师,不爱其资,虽智大迷,是谓要妙。
【讲解】
老子的结构无逻辑关联。第一段:讲善德如何。第二段:讲圣人,在善的层面谈。第三段:讲善和不善。
第一段:什么是“善”?不是名词,是形容词,这里的善是完美的,合乎道的,是合乎自然本性的,善后面的中心词,行、言、数、闭、结,是讲人的行为,不是自然、物,但也不是一般人的行为,而是技艺,这在庄子哲学中得到了典型的发展。什么样的技艺?是善的、完善的技艺。从反面说,是无缺陷的,老子对完美技艺有一个更美妙规定:不需要借助它物,是个操作的过程,是合乎自然本性的。技艺与道的关系,自然联想到技术,古代技艺不同于现代技术。古代技艺顺从自然,现代技术没有道,如果有一个道,这道是被技术设置的,这有个重大差别。西方自近代以来对技术的批判:席勒:古代人是完整的人,现代人是破碎的人。马克思:生产中的人自身是异化的人。机:制造,隐含阴谋。Machen制造,Machenschaft 阴谋。老子思考方式:经验枚举。就技艺例举几个方面。
第二段:与第一段有何关联?第一段,讲圣人爱人与爱物。爱是从救人来说,人处于危险境地,背离道,才需要圣人拯救。用善来拯救,善是合乎道。善不同于孔子的仁爱。
第三段:考虑了善与不善关联。第一段,善就技艺说。第三段,圣人救人救物的是技艺,在合乎道上使用。善——合于道,不善——反于道。内在关联:敌人般的朋友。为什么善人与不善人之间可构成相互转化?注重道的飞跃。在对立之中返回自身。批判了一种日常观念,认为日常的智慧是一种过错,是一种愚蠢。道教、禅宗、基督教,与日常智慧的区分是很明显的,构成极端的对立。
二十八章
知其雄,守其雌,为天下溪,常德不离,复归于婴儿。知其白,守其黑,为天下式。为天下式,常德不忒,复归于无极。知期荣,守其辱,为天下谷。为天下谷,常德乃足,复归于朴。朴散则为器,圣人用之,则为官长,故大制不割。
【讲解】
先提示:老子在1.2.3段中都无主语,为什么不使用主语?为什么可以省略主语?
三段有共同结构。常项一样,然后有几个变项,从不同方面,说同一个问题。最后一段:思维方式与上三段有差异。
刚才提出的问题,不仅在第28章,在其它文本和经典中都有省略主语的情况,为什么?
一个句子省略主语,在西方现代和传统语言中是不可能的,中国则常见。这不是我们要探讨的。因为这里的主语:人,那个行动者、思考者和言说者本身不重要。重要的是那个怎么样——如何。正是这个“怎样”和“如何”规定了谓语,主语被谓语规定,不存在脱离了存在的存在者。有一典型话语:谁在说话?后现代的回答:它it在说话。it是无意识。始终在追寻主语,没考虑主语之所以是主语,是因为有谓语。就“谁在说话”?这一问题而言,西方传统有诸神在说话,圣灵在说话,人的神性在说话。这容易产生误解:说话者先于说话。这只是现象,事实上,说话者只能在言说行为中显现。以中世纪为例,耶稣是道。耶稣先于他说的行为吗?不是,耶稣自身的存在绝不是先有这个人,然后才去说,而是反过来。耶稣另一名字基督可证明这一点,基督,意为被涂抹膏油的人。主语被谓语规定。“怎样”、“如何”更重要。中国文本在语言表达式上有此特征。
前三段结构的相似性。可找出共同常项,共同结构:“知”、“守”、“为天下”。
知:知其雄。守:守其雌。“知其”,“守其”构成一对关系。知雄、知白、知荣,守雌,守黑,守辱,自身都很难用现代语言规定,不是难,根本不需要规定。雄、雌是隐喻,不指向某一具体对象。它只在雌雄、黑白、荣辱的关联中显现出来。作为隐喻,隐喻的是对立性的关系。不用现代逻辑方式,雄雌一定对立吗?譬如在现代生物学中就不一定。这里的对立要求一种脱离世俗的智慧,雄、白、荣作为世俗的东西,被世俗肯定,老子这里不是要这种智慧,而是要否定这种智慧。从世俗智慧走向道的智慧。意识到雄,同时也意识到反面,守住自己的边界。为天下,怎么样?溪、谷、式,三者又是隐喻,与黑、雌、辱又相关。“为天下溪”,溪、谷、式是形象描述,是天下之下,是相对于天上之上,二者又构成一种肯定性的东西。正好是接受、包容、化生。常德不怎么样,或反过来,不缺常德。通过这种否定世俗智慧,才能回归。回归到朴、开端、无极和婴儿,这也是隐喻性的。这里一定要注意道的智慧与世俗智慧的区分。否定世俗之道,回归到道本身。
讨论:道是混沌,混沌与世界的关系。关于世界的开端:
一、光明:(世界,cosmos)1.自然之光。2.上帝。3.理性(仁性)
二、混沌/有序。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。混沌之后是有序,开端——终结,整体,世界三、海德格尔:林中空地,光明与黑暗、显现与遮蔽。东方黎明,在黑暗中升起光明。四、老子的道本身是混沌的,老子的混沌是世界性的。庄子对混沌有更形象表达。
最后一段:道理讲得很简单,思维过程很简单,前面从世俗开始,回归道本身。最后
从道本身讲到世俗。朴、纯朴、单一、自然,对道自身描述,成为器具、万物、道成为万物,然后有圣人、官长。两个思想路线相反。
二十九章
将欲取天下而为之,吾见其不得已。天下神器,不可为也,不可执也。为者败之,执者失之。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,无执故无失。
夫物或行或随,或嘘或吹,或强或羸,或载或隳。是以圣人去甚,去奢,去泰。
【讲解】
老子讲的是结论性的,要思考那没有说的。
第一段:老子总的是反对违背自然的东西。为什么?因天下就是自然,天下自然而不是人为。所谓人为,是说人要有所作为,便要去掉得失。圣人无为故无执。能否说:无为故无圣?无为故有圣?无区分胜败的价值标准。老子的无为是合乎自然之道,是反对违背自然的妄为。
第二段:一、是对物的二种形态的区分,指事情,或是跟人类世界相关的万事万物。老子指出圣人行为准则,在老子所有文本中有隐喻性。去甚、去奢、去泰,为什么?为何不是去不甚、不奢、不泰。原因是:人们的准则已否定了道。老子的肯定、否定,不是道德的价值判断,而是非道德性的,是关于存在性的描述。在万物的区分中,强调否定性,超过了积极性的东西,超出了一般性的对立,本身具有肯定性的力量。
三十章
以道佐人主者,不以兵强天下,其事好还:师之所处,荆棘生焉;大军之后,必有凶年。
善有果而已,不敢以取强。果而勿矜,果而勿伐,果而勿骄,果而不得已,果而勿强。
物壮则老,是谓不道,不道早已。
【讲解】
前二段讲道和战争关系。对老子这本书有两种极端看法。一是认为它是兵书,如李泽厚;一是认为老子反战争,这都不合乎老子本身,实际上老子从来不简单的肯定和否定战争,而是要区分战争,(古希腊的正义Justice,合乎道的战争是肯定的),不合乎道的战争是否定的。讨论战争本身。战争归根到底归于政治,政治是对存在者整体的参与进行分割划界。战争作为政治主要是通过暴力进行,为土地、财产、人口而争夺。
下面说万事万物的发展。一物壮了就老,老了就死,这是不道的。万事万物经开端到强盛到灭亡正是自然的,老子自然之道是经过了思考的,真正的道要始终回到开端,任何一开端同时也意味着终结。
三十一章
夫佳兵者,不祥之器,物或恶之,故有道者不处。
君子居则贵左,用兵则贵右。兵者不祥之器,非君子之器,不得已而用之,恬淡为上,胜而不美,而美之者,是乐杀人。夫乐杀人者,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。
吉事尚左,凶事尚右。偏将军居左,上将军居右,言以丧礼处之。杀人之众,以悲哀泣之;
战胜,以丧礼处之。
【讲解】
本章与第三十章相关联,谈战争。这里不存在深奥的哲学问题。
老子对于战争的基本态度:反对战争。为什么反对?因为战争是违反道的。老子的道是无为的,不尚“争”。至于战争,就更没有值得肯定的东西。战争是非道的,不值得肯定的,但为什么还要谈论它呢?谈论战争,是给战争一个基本限定,努力使战争这一非道的状态与道相关。司马迁将孙、老、韩合称,后世也有不少人认为老子哲学是阴谋术。这是一种误解,老子对战争的态度也应与兵家、法家相区分。因为老子所关注的不是战争的胜败,而是试图减少战争中非道的成分。阴谋术以战争本身为目的,关注战争的胜与负。而无论是胜与负都会引起新的战争,仍然是非道的。老子将战争与道联系起来谈论,指出其非道性,其目的是为了道,给战争一个最低限度。
三十二章
道常无名,朴虽小,天下莫能臣也。侯王若能守之,万物将自宾。
天地相合,以降甘露,民莫之令而自均。
始制有名。名亦既有,夫亦将知止。知止可以不殆。
譬道之在天下,犹川谷之于江海。
【讲解】
第一段讲道本身。第二段讲天地与人为(自然与人为)的关系。第三段讲万物发展的过程,关涉到人与道的关系。第四段描述道与天下。
第一段,道无名。可道,非常道。因为道是无规定的。“朴”,是对道自身的描述,强调道保持了自身的纯粹性。“虽小,天下莫能臣也。”讲道无能,却有大能。此悖论的表达强调了两种观念的对立:道对日常观念的否定。“侯王若能守之,万物将自宾。”道能规定万物,万物被道所规定。
第二段,“天地”与“民”的关系,是自然与人的关系。强调自然自身的给予性,均匀性,是没有人为的。“自均”,表达了自然本身的平均性、正义性、公正性。同时,这种公正性并不否定自然的差异性,“均”是正义性的,而不是绝对的平等和没有差别。
第三段,“始制有名”,开始就有了规定性。规定就是存在,存在就是限定。这存在又有其终结,知道一个终结就可以不消亡。为什么知道终结就可以不消亡?因为知道了终结的地方,就可以阻止一次性的终结,从而回到开端,导致真正的轮回。
第四段,这是对道与天下的形象性描述。
三十三章
知人者智,自知者明。胜人者有力,自胜者强。
知足者富,强行者有志。不失其所者久,死而不亡者寿。
【讲解】
第一、二段是同构的关系,讲知识与力量(意志)。什么样的知识与力量(意志)?一方面是对他人的,另一方面是对自己的。知识与力量对他人与自己的差异在于:虽然智、明都意为有智慧,但“明”的智慧程度比“智”高。有力与强都意为有力量,但“强”不是一般的力,比“有力”更强大。在日常生活中,人们肯定的是知人、胜人,老子认为知道自己、战胜自己更重要。
什么是知道自己(自知)与战胜自己(自胜)?自知:有自我意识。自胜:自律。但这里讲的自我意识与自律不等于西方近代以来的自我意识控制。西方近代以来的自我意识、自律首先设定人是有理性的人,其自我意识是人的理性的发展,是意识对于意识的意识。在中国传统中,人是有“灵性”的,但并没有达到理性的高度。老子这里,人意识到自身,是指意识到人的自然本性,达到与道合一。西方近代的自我意识在老子这里是不可能的。在道家,真正的自己不曾确立,没有找到自我意识的根基,也没有发展成真正的个体人格。有观点认为:道家追求的是人的个性,儒家则注重人的社会性。事实上,在道家学说中,人作为理性的动物这一思想维度并没有真正发展,所以个体、个性并没有根基。明清小说中对自由爱情的追求并不代表个体人格的出现,只是欲望的表达。
第三段,知足者富,反对日常观念中的富。在日常观念中,富是对一种对象、财富的无穷追求与满足。老子讲的富不是对欲望对象的占有,而是守护边界。“强行者志”,日常生活中“志”是一种观念,这里的志是努力行动。
第四段,“久”,日常生活中指持续性、连续性、无限性。这里指不失其所来所归。不失道,保持其本源——所来之处和所归之处,这才是合道的,是真正的“久”。将日常生活中“久”的时间性转化成了超时间性的空间性。“寿”,日常观念的寿是没有边界,没有疆界,是永生、长久,譬若“万寿无疆”之类。老子的寿是指死,但死而不亡,是终结(死)时拥有新的开端。与道同在,即为“寿”。西方的“永恒”,是指死而复活。佛教讲的“永恒”,是指轮回。
三十四章
大道泛兮,其可左右。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,功成不名有。衣养万物而不为主,可名于小;万物归焉而不为主,可名为大。
以其终不自为大,故能成其大。
【讲解】
1.大道与万物。
“与”,一种关系。海德格尔讲Logos表示存在?思想?语言,因为它是聚集,而这种聚集又是在语言中形成的。大道与万物不是“两”间的一种关系,因为大道不是万物之一,自身也非关系。其关系为:生(生出来)、养、功成(完成自身时完成万物)与归(万物归宿于它)。
2.小与大的问题。
破除日常观念中小与大的关系,这里还有一个手段与目的的关系问题。
三十五章
执大象,天下往。往而不害,安平太。
乐与饵,过客止。道之出口,淡乎其无味,视之不足见,听之不足闻,用之不足既。
【讲解】
1.道(大象)与万物(天下)。
天下往道,因为道就是天下的原因与目的,是天下所来与所归之处——“叶落归根”。“往而不害”,万物保持自身,形成自身。“安平太”,和平地居于道中。“平太”,与战争,一种分离性的东西相对。西哲中,始终有存在与存在者的关系,类似于道(原因、根据)与万物的关系。存在需被视为一个独特的存在者:①是最普遍的,贯穿一切;②或是最高的,是一切的目的和动因。现代西哲要否定作为独特存在者的存在,也即是否定了原因和根据(从而有“虚无主义”之说),要归到万物自身的存在性,要找到它自身的原因。老子处无此区分。
2.(闻)道与感觉(对象)的区分。
道自身是超感觉的。感觉与超感觉在康德处即是感性与超感性。
3.道自身的悖论:道自身为无,又有一切。
三十六章
将欲翕之,必固张之;将欲弱之,必固强之;将欲废之,必固兴之;将欲取之,必固与之。是谓微明,柔弱胜刚强。
鱼不可脱于渊,固之利器不可以示人。
【讲解】
注意表达式的独特性,以及手段与目的的区分,另有“微明”的含义。
1.表达式:“将欲……,必固……”。是虚拟式或命令式,不是陈述;是来源于沉思,而不是源自现实。此语无主语,突出了谓语的重要性,事情本身作为过程与动作的重要性。
2.手段(暂时目的)与(最终)目的的关系。为实现一个目的,手段要看起来反对这个目的,要让对象自身否定自己来达到目的。禅宗与基督教中有此表达(“爱你的仇人”)。其目的是一般手段无法达到的。3.微明。精微的智慧,唯有眼力者才可见的细微的光明。这本身就是道的显与隐。末句“鱼不可……”,强调隐瞒与遮蔽。
三十七章
道常无为而无不为。
侯王若自守,万物将自化。化而欲作,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。镇之以无名之朴,夫将不欲。不欲以静,天下将自定。
【讲解】
1.道本身。第一段,日常经验以为是诡辩或辩证法,但老子不是辩证法。道对立于无道。道作为“无为”,相对于非道的“有为”、“人为”(伪)。“无不为”区分于非道的“小为”。
2.道跟万物。万物自身的发展,老子大致使用了开端、中间、结尾的模式。开端:守(道);中间:化、作;终结:不欲、静、自定。
三十八章
上德不德,是以有德;下德不失德,是以无德。上德无为而无以为;下德为之而有以为。上仁为之而无以为;上义为之而有以为。上礼为之而莫之应,则攘臂而扔之。故失道而后德,失德而后仁,失仁而后义,失义而后礼。夫礼者,忠信之薄,而乱之首。前识者,道之华,而愚之始。是以大夫处其厚,不居其薄;处其实,不居其华。故去彼取此。
【讲解】
值得注意的是表达式。
1.上、下的区分。在此处,就是一般的上、下。上:积极,肯定;下:消极,否定。如上德,下德等。
2.“上德不……,是以有……;下德不……,是以无……”不,无某物;有:拥有。不是存在与虚无。
3.道德仁义与儒家所讲的仁义道德。一般以为,老子以道德反对仁义,但并不简单如此。除颠倒的顺序处,还有:①“道德”,在道德仁义次序中,道德并不是人的特性,不是伦理学问题,不是道德评价的问题,而是自然本性的问题;在仁义道德中,则涉及如何做人,好与坏的问题。②在道德仁义中,道德作为自然是规定性的,在仁义道德中,道德为仁义所规定。
4.就道德仁义(礼)本身而言,有一个秩序。
5.基于上面的区分,老子否定礼乐文化。
6.区分厚、薄,实、华,与日常观念分离。
三十九章
昔之得一者:天得一以清;地得一以宁;神得一以灵;谷得一以盈;万物得一以生;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。
其致之也。谓天无以清,将恐裂;地无以宁,将恐废;神无以灵,将恐歇;谷无以盈,将恐竭;万物无以生,将恐灭;侯王无以正将恐蹶。
故贵以贱为本,高以下为基。是以侯王自称孤、寡、不毂。此非以贱为本耶?非乎?故致数誉无誉。是故不欲琭琭如玉,珞珞如石。
【讲解】
1. “一”。
①万物之一,碎片;②一切之一,整体。老子讲的是,③统一。万物得“一”,才能是其自身,“一”是万物的根据,其所来与所归。每个物自身统一,自身作为自身存在。
2. 第一段正面阐明“一”的重要性;第二段从反面阐明。
3. 贵贱与高下
4. 本与基
5. 结构:天地对应,神谷对应,万物与侯王对应。
四十章
反者道之动,弱者道之用。
天下万物生于有,有生于无。
【讲解】
1.注意反、弱与道的关系。反:返回,或反面,均与正相对;弱:与强相对。讲道的动与用必须破除日常观念对它的理解。
2.万物为有,有为无规定。
3.反、弱,与道的“有”、“无”的关联。反、弱,就是道之无的显现方式。
四十一章
上士闻道,勤而行之;中士闻道,若存若亡;下士闻道,大笑之。不笑不足以为道。故建言有之:明道若昧;进道若退;夷道若类;上德若谷;广德若不足;建德若偷;质真若瑜;大白若;大方无隅,大器晚成;大音希声;大象无形;道隐无名。夫唯道,善贷且成。
【讲解】
第一段:首先是闻道,听道。要听道,倾听道,设定了“有人说道”这个前提。谁有权力,有能力说道?得道者,圣人。但圣人不是道本身。圣人的道来自另外一个本源性的地方,来自于自然,即天道。在此意义上,有“替天行道”。自然之道需要语言。与《圣经》上太初有道不同,道就是上帝的Word。但开初的道(中国)不是语言。由于它不是语言才需要语言化。
对闻道自身的区分。闻道不是简单听到和听从道(不同于海德格尔的道)。《马太福音13章》中耶酥撒播种子的比喻,同老子类似,耶酥喜欢用比喻。但老子的比喻是自然性的,多采用自然现象,水、谷等。耶酥主要用人的活动来比喻,如种葡萄、打渔等;也有自然性的,如神灵如风,但马上又转到人。上帝的word,人的work(劳动)。闻道的区分,是基于对思想整体的区分。古希腊区分了洞见、意见、无知(盲目)。老子的“上士、中士、下士”可以与古希腊相对应。“上士”,与道的合一,道的实现。在区分、选择之后有决定。决定是思想自身的完满,是实现思想,使之现实化。但这不构成理论与实践的关系,不是知行对立,不存在实践高于理论,行高于思想。这里的行不是实践,而是思想自身的实现,行却无思想是行尸走肉。“中士”,在是与非之间,是一般人的思想,意见。“若”,若有若无,似是而非。必须在有无之间作出决断。“下士”,笑,不是欢笑,而是嘲笑,对道的拒绝。“不大笑不足以为道”,由下而上,构成一个循环。道在被拒斥中显现为道。道在洞见和无知的区分中自身显现为道。
第二段:道、德、大。这是现象性的描述。将道自身与日常观念(意见、无知)构成对立。影响了中国艺术(绘画、音乐)和人生观(大器晚成)。
第三段:道隐无名。道自身遮蔽,拒绝命名,包括拒绝自身言说,和拒绝自身被言说。
四十二章
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万物负阴而抱阳,冲气以为和。
【讲解】
1.道是本源性的;2.道与“一”、“二”、“三”的关系,是生的关系,是生育,不是生产。生育关系即母子或父子关系,父中有子,子中有父;3.什么是“一”、“二”、“三”?道本身不是万物,是无。什么是“一”?一就是道,是存在本身。道作为无,作为有,就是一。什么是“二”?可能是阴阳。“三”,可能是天、地、人。只能说是“可能”。黑格尔讲“纯粹的存在(Sein)和纯粹的虚无”是一样的。是无规定性的、无中介性的同一。中介,根据开始、中间、终结。纯有、纯无是没有发展的。黑格尔把“一”看成存在,“二”就是对立,“三”就是对立的统一性。作为西方近代哲学终结的黑格尔哲学是明晰的,作为中国哲学开端的老子哲学是朦胧的。朦胧是隐藏,没有敞开。希腊思想与基督教是启示出来的。基督教是启示宗教。不能译为天启宗教,而是神启宗教,神自身显现。黑格尔把宗教分为自然宗教、艺术宗教、启示宗教。自然宗教是对光明、动物的崇拜;艺术宗教,是赞美、诅咒、语言等。启示宗教,无朦胧,不复杂,简明。正是简明,所以需要深刻洞察力。4.阴阳。阴阳不是对立,是互补和转化,这里不存在黑格尔的辩证法。
四十三章
天下之至柔,驰聘天下之至坚。无有入无间,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。
不言之教,无为之益,天下希及之。
【讲解】
强调一般人意见与道的区分。柔才是真正的坚,无有入无间,无为胜有为。
值得思考的是:由这些现象如何能得出道?经验性的东西,来源于观察,这种观察需要自身与自身相区分,达到道本身。
不言,无为,天下希及之。天下人很少“知道”。不言,无为何以希及?一方面,道本身不言,无为;另一方面,人遗忘它,否定它,遮蔽它。
四十四章
名与身孰亲?身与货孰多?得与亡孰病?
甚爱必大费;多藏必厚亡。
故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,可以长久。
【讲解】
第一段:老子通过提问,提出了两种可能性。名与身、身与货、得与亡,要求决断选择。当然还有可能,两者都不是。老子提出这种选择时,也对人的思想进行了区分。
第二段:老子要否定的。没有说出来。但是,在这里从另外一方面进行否定。通过否定说出大道。老子要否定的是“甚”、否定“多”,不否定一般的“爱”,一般的“藏”,而是否定“甚爱”,“甚藏”,达到知足。知足,知道并守住自身的边界。
第三段:“知足”、“知止” 的产物便是“长久”。老子的长久是有限性的,不是无限性的,(长生不老,万寿天疆),是对有限性的克服,从终结处回到开端,这是奥妙。
四十五章
大成若缺,其用不弊;大盈若冲,其用不穷。大直若屈,大巧若掘,大辩若讷。静胜躁,寒胜热,清静为天下正。
【讲解】
第一,1.2段的方式可翻译成现代汉语:“大的X如同非X”,将两种对立的现象并列起来,强调真正的道超出一般。
第二,清静为天下正、清静本身是道,道是无为,是虚无,但却是最激动的,比一般的动更动。故清静无为而有为。
四十六章
天下有道,却走马以粪;天下无道,戎马生于郊。
祸莫大于不知足,咎莫大于欲得。故知足之足常足矣。
【讲解】
第一,讲了天下“有道”与“无道”的区分。并没有揭示“什么是有道”、什么是无道”,而是运用喻象,用两个例子说明有道、无道呈现的状态。“走马”与和平,即有道相关。“戎马”与战争,即无道相关。
第二,什么是罪、祸、咎?都与人的欲望相关。这个“欲”不是一般的欲,是人的贪欲。第三,讲知足。知道那个作为满足的满足(满足本身)就可达到长存的永恒的满足。常足即永生。祸总是与害相关,而害就是要剥夺你的生命。
四十七章
不出户,知天下;不窥牖,见天道。其出弥远,其知弥少。
是以圣人不行而知,不见而名,不为而成。
【讲解】
第一,讲家与天下、天道的关系。具体化为远和近,多和少。离开家,远,获得天道的东西少;在家,近,则获得更多。
第二,关键在于“知”本身。这里的知相关于上面的“远”和“近”。近,向内。远,向外。这里的向内不是走向自我,不是走向西方的主体。“不见而名,无为而成”,通过“无”
达到道自身。
第三,讲圣人法则,回到自身。通过否定,使自己达到“无”,达到道。唯如此,才能达到道本身,“圣人”,听说之王,体悟自然之人。
四十八章
为学日益,为道日损。损之又损,以至于无为。
无为而无不为。取天下常以无事,及其有事,不足以取天下。
【讲解】
第一,讲为道与为学。为学需要增加,需要积累。为道,需要削减。问题何在?海德格尔将学者分为思想家与学问家。思想家思考的是思想的事情,学问家思考的是学识的对象。前者思考的是“一”,后者思考的是“多”。知识是无限的,学问家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,永远成为知识的奴隶。而思想的事情只有一个,即人的命运,人的存在,人的家园问题。老子时代的为学,是指学习人文科学,当时的儒家经典、周公之礼。海德格尔所说的学问对象,更多地是被技术、科学规定了的知识。老子的为“道”,是自然之道。海德格尔的道,是人的存在及存在本身,不包含自然性的东西。
第二,关于“损”。何谓“损”?损就是“不”——否定。“损之又损”,就是否定之否定,是否定的连续性,要达到无为,达到无本身,即道。道又是无为而无不为的。损之又损,是指人的思想的事情。无为而无不为,却是道的进程。这里的否定之否定,与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不同。在黑格尔那里,首先是肯定,然后是否定,最后是否定之否定。它是一个不断螺旋上升的过程。它不只是思想的过程,还是逻辑的过程,本体的过程,是万事万物的演变过程。
另一方面,损之又损,是思想达到道的过程。而否定之否定,是辩证法,是本体自身的运动。第三,取天下与有事、无事的关系。取天下的方式是无事,有为不能够得天下。
四十九章
圣人无常心,以百姓心为心。善者,吾善之;不善者,吾亦善之;德善。信者,吾信之;不信者,吾亦信之;德信。圣人在天下,歙歙焉,为天下浑其心,百姓皆注其耳目,圣人皆孩之。
【讲解】
第一,圣人与百姓的关系,是我与他的关系,即我心与他心的关系。圣人与天下合一,是沟通天、地、人的。只有在此基础上,才能构成我与他们的和谐一致。
第二,讲德善、德信。这使人联想到基督教的圣爱。上帝之爱,在于上帝本身就是爱。如果人信上帝,一方面,人必须爱上帝,另一方面,人必须爱邻人,这是因为,上帝首先爱了人。这里德信、德善的基础是什么?为何对善、不善皆要善待之?其基础在于道本身。因为圣人代表道,道超越了善与不善,信与不信的区分。以不善待不善,会引起新的不善,圣人要克服这种恶性循环,就必须超越它,这才符合道。这有些类似于基督教的教义——人要打你的左脸,右脸也给他打。
第三,讲回归自然,回归本性。
五十章
出生入死。生之徒十有三,死之徒十有三,人之生,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。夫何故?以其生生之厚。
盖闻善摄生者,陆行不遇兕虎,入军不被甲兵;兕无所投其角,虎无所用其爪,兵无所容其刃。夫何故?以其无死地。
【讲解】
第一,讲生死的区分。值得注意的是从生到死的原因:是太注意生,而没有注意死。关键在于由死到生,才能保持常生。由死到生,要意识到自己的死,此思想在道教中演变为养生术,以保持永久生命,不同于佛教的涅磐、因果轮回和基督教的死而复活。
第二,谈“摄生”,如何追求常生不死。关键在于避免死亡的可能性,但这种可能性是内在的,不是外在的。一个人能避免死亡,主要在于注重自身的修炼,要身“无死地”。因为外在死亡的可能性总是存在的。问题在于要意识到自己死的可能性让自己的神守护自己。
五十一章
道生之,德畜之,物形之,势成之。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。道之尊,德之贵,夫莫之命而常自然。
故道生之,德畜之;长之育之;亭之毒之;养之覆之。生而不有,为而不恃,长而不宰。是谓玄德。
【讲解】
第一,讲道德规定万物。“道生之,德畜之”,道德规定了万物,万物才尊道贵德,因为它是它们的根源。
第二,道德自身就是自然,没有谁规定它。道德自身不被规定。道德就是道德自身、无根据,无规定。
第三,道德与万物的关系:道德规定万物,让万物存在。
西方关于存在有两个典型词:sein(being),haben(have),前者是“是”,后者意为“拥有、占有”。最高的存在应是“我是”,而非“我有”。道是最高的存在,是自己存在,同时也让万物存在而不是去占有它。
五十二章
天下有始,以为天下母。即提其母,以知其子;既知其子,复守其母,没身不殆。
塞其兑,闭其门,终身不勤。开其兑,济其事,终身不救。
见小曰明,守柔曰强。用其光,复归其明,无遗身殃;是谓习常。
【讲解】
第一,道与万物的关系,被描述为母与子的关系。这里存在思想的循环:通过母知其子,通过子知其母。
比较西方。首先,在《旧约》中,人是按神的形象塑造的。这一点在《新约》中得到了保存。其次,《新约》最大的奥秘在于三位一体:圣父、圣子、圣灵的三位一体。神与人的关系是父与子的关系,父与子同位于一体,这就构成了自身与自身的关系。最后,神与世界的关系,是创造与被创造的关系。
第二,人如何达到道?强调了内与外,不要开,而要闭——封闭。这一封闭不是回到自我,是通过否定消灭自我,达到道本身。
第三,关于得道的具体规定:明、强。因为小是难以见到的,所以“见小曰明”。在日常观念中,守柔容易,守刚难,但老子认为,真正的柔是难守的,所以“守柔曰强”。光,外在的;明,内在的,指人的思想。
五十三章
使我介然有知,行于大道,唯施是畏。
大道甚夷,而人好径。朝甚除,田甚芜,仓其虚;服文彩,带利剑,厌饮食,财货有余;是谓道夸。非道也哉!
【讲解】
重点是批判非道与无道,但隐藏了一个与道相关的逻辑关联的整体,并构成区分,即:大道——径——非道。类似于巴门尼德三条道路的区分:真知——意见——无知。径,是人之路。“大道甚夷,而民好径”,人之路容易与非道、无道相区分,但它并非大道,它处于道与无道之间。人不选择无道,但人也不选择大道,是走于两者之间。我们的思想要做出决断,究竟走哪一条路?
五十四章
善建者不拔,善抱者不脱,子孙以祭祀不辍。
修之于身,其德乃真;修之于家,其德乃余;修之于乡,其德乃长;修之于邦,其德乃丰;修之于天下,其德乃普。
故以身观身,以家观家,以乡观乡,以邦观邦,以天下观天下。何以知天下然哉?以此。
【讲解】
第一,善者,不是一般的好人,是得道者,得道的人。
第二,注意身、家、乡、国、天下这样一个序列。从身到天下,是每一个单元的扩大化,实际上具有同构关系。这样一个结构具有自然性。这种社会结构与社会关系始终依据其自然性,包括血缘的和地理的自然性。
第三,“以A观A”的句式中,如果两个A是同一个,那么“以A观A”何以可能?在于A自身能显现出来,表露出来。这就否定了“以B观A”或“以A观B”的可能。
五十五章
含德之厚,比于赤子。毒虫不螫,猛兽不据,攫鸟不搏。骨弱筋柔而握固。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,精之至也。终日号而不嗄,和之至也。
知和曰常,知常曰明。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。物壮则老,谓之不道,不道早已。
【讲解】
第一,以一种喻象来描述得道者——“赤子”。赤子有三个特征:
a.不被伤害,因为自己得到了道的守护。
b.具有力量,“骨弱筋柔而握固”。
c.精气充满,“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。”
耶稣说,人要象婴儿一样才能得救,进入天国。《圣经》中的小孩喻象是要人意识到自己的罪过并忏悔,只有这样才能得救。老子的“赤子”更多地强调回到自然和自然性,区分于人为——各种社会文明对人的塑造,尤其是儒家对人的塑造。
第二,知“道”的几个方面:常、明、祥、强。
五十六章
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。挫其锐,解其纷,和其光,同其尘,是谓玄同。
故不可得而亲,不可得而疏;不可得而利,不可得而害;不可得而贵,不可得而贱。故为天下贵。
【讲解】
1.知与言的对立。其实就是内在与外在的对立。但只在传统理解中是如此的。
2.从不同维度描述了“玄同”的要求。玄同,是混沌的状态,即道本身,道的开端状态。
3.消除对立。亲/疏,利/害,贵/贱。为何要消除对立?因为这种对立要依据于根本性的东西:得,占有,满足欲望,而这又依赖于欲望本身。
五十七章
以正治国,以奇用兵,以无事取天下,吾何以知其然哉?以此:天下多忌讳,而民弥贫;人多利器,国家滋昏;人多伎巧,奇物滋起;法令滋彰,盗贼多有。
故圣人云:“我无为,而民自化;我好静,而民自正;我无事,而民自富;我无欲,而民自朴。”
【讲解】
1.描述处理“天下事情”的不同方式,但处理“天下本身”却是一种独特的方式。如何去取天下呢?最根本的在于达到“无”。
2.强调何以如此。从正、反方面讲。若不如此,将会怎样。这里面存在着“越……越……”的问题。
3.因此,强调圣人与百姓(我与民)的关系:达到一致。我是根本性的、规定性的、指引性的。我怎样,民才怎样。我是引导者,民是被引导者。(在海德格尔处,强调民众要服从领导者,而领导者要为“精神”所引导)。圣人为“道”所引导。
五十八章
其政闷闷,其民醇醇;其政察察,其民缺缺。
是以圣人方而不割,廉而不刿,直而不肆,光而不耀。
祸兮福之所倚,福兮祸之所伏。孰知其极?其无正也。正复为奇,善复为妖。人之迷,其日固久。
【讲解】
1.政与民。是前一章我与民的具体化。古代的帝王最高境界是圣人。这里依然强调领导者的决定性。
2.悖论的思想:对立而并存,相互转化。
3.圣人为避免悖论,要采取非极端而中庸的态度:要x,非x+、x-。圣经的圣人不同于这里的圣人:人们读保罗的书觉得他是圣人,但入其室觉得他是小人(somebody,anybody)。
五十九章
治人事天,莫若啬。
夫唯啬,是谓早服;早服之重积德;重积德则无不克;无不克则莫知其极;莫知其极可以有国;有国之母可以长久;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。
【讲解】
强调啬的重要性。
1.啬关联于治人事天。啬关联于天人之际,关联于人生在世最根本的问题。
2.何谓啬?早服、积德、无不克、知极、有国,长久。啬是达到道的一种方式。啬,少,要否定(不)多。啬作为通达道的方式,本身可以成为道。
六十章
治大国,若烹小鲜。
以道莅天下,其鬼不神;非其鬼不神,其鬼不伤人;非其神不伤人,圣人亦不伤人。夫两不相伤,故德交归焉。
【讲解】
1.治。与政相关,是圣人与百姓的关系,我与民的关系。治,若烹小鲜,不要乱翻动,不要有为,应无为而治。反对人为,要达到无为境界。
2.强调道本身。以道治天下,对天下万物的影响:鬼、神。圣人与人。四者达到和谐统一;“德交归焉”。
六十一章
大邦者下流,天下之交,天下之牝。牝常以静胜牡,以静为下。
故大邦以下小邦,则取小邦;小邦以下大邦,则取大邦。故或下以取,或下而取。大邦不过欲兼畜人,小邦不过欲入事人。夫两者各得所欲,大者宜为下。
【讲解】
1.讨论上、下关系。反对日常观念的看法,强调下胜上。
2.从大、小国关系具体阐述上、下关系。大、小是次要的,关键要合乎道。
六十二章
道者,万物之奥。善人之宝,不善人之所保。
美言可以市尊,美行可以加人。人之不善,何弃之有?故立天子,置三公,虽有拱璧以先驷马,不如坐进此道。
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?不曰:求以得,有罪以免邪?故为天下贵。
【讲解】
1.道与物、人的关系。“奥”、“宝”、“保”,最珍贵、最根本的,是开端。“人”中又区分了善人与不善人。
2.具体描述了道的重要性、尊贵性。这里借助了比喻:美言、美行(相关于道)。最后特别地拿道与天下人认为的尊贵之物(天下、三公、驷马)来作比较:三者皆不如道尊贵。
3.强调了道为天下贵。
六十三章
为无为,事无事,味无味。
图难于其易,为大于其细;天下难事,必作于易,天下大事,必作于细。是以圣人终不为大,故能成其大。
夫轻诺必寡信,多易必多难。是以圣人犹难之,故终无难矣。
【讲解】
1.要为无,无为。无为与为无又有差异。
2.以合乎道的思维方式,阐明了小、少的重要。
3.谈易、难。唯难而易。
六十四章
其安易持,其未兆易谋。共脆易泮,其微易散。为之于未有,治之于未乱。
合抱之木,生于毫末;九层之台,起于累土;千里之行,始于足下。
民之从事,常于几成而败之。慎终如始,则无败事。
【讲解】
1.强调开端的重要性。要注意开端。这是从抽象方面讲的。
2.具体例证开端的重要。
3.无为之重要在于可以消除对立。
4.强调终结,要慎终如始。终结不是一般的否定,而是一个事情的完满完成。一个事情“好了”,要“好”,才“了”。
5.特别强调了欲与学。欲、学,一方面是不欲、不学;另方面是欲不欲,学不学。从主、客两方面讲。要达到无,才能达到自然,达到事情本身——道。
六十五章
古之善为道者,非以明民,将以愚之。
民之难治,以其智多。故以智治国,国之贼;不以智治国,国之福。
知此两者亦稽式。常知稽式,是谓“玄德”。“玄德”深矣,远矣,与物反矣,然后乃至大顺。
【讲解】
1.强调善为道者,即“圣人”。圣人在世可与万事万物发生关联:与天道、百姓、社会、与自身之心智等等。中国古之圣人有三种:自然、社会、心灵。老子与孔子的不同不在于是否匡世,而在于其基础不同;老子强调的不是礼乐文化,而是自然之道。圣人不启智,而使愚。愚,是达到天性,而非虚假的小聪明。
2.强调智与非智的区分。世俗的智是愚,是国之贼。非智反倒是大聪明。
3.道自身的显现与发展。道即玄德、稽式。玄德是真正的深、远。“与物反矣”,反,回来,走远。玄德始终在远、近之间,它的远就是它的近。唯此,才“大顺”。真正的通达绝不是直线性的。
六十六章
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,以其善下之,故能为百谷王。
是以圣人欲上民,必以言下之;欲先民,必以身后之。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,处前而民不害。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。以其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。
【讲解】
1.通过自然谈上下。江海之为百谷王(为上),在于其善为下。
2.通过人谈上、下。圣人为上,在于善为下。上、下同于不争与争。
六十七章
我有三宝,持而保之。一曰慈,二曰俭,三曰不敢为天下先。
慈故能勇;俭故能广;不敢为天下先,故能成器长。
今舍慈且勇;舍俭能广;舍后且先;死矣!
夫慈,以战则胜,以守则固。天将救之,以慈卫之。
【讲解】
1.“道大”与“似不肖”的关系:即道与万物的关系。关键在于“似不肖”。
2.“三宝”:达到道的三种根本方式。
3.何谓慈、俭、不敢为天下先。
慈,一般释为爱,能爱,才能勇敢。慈爱之心在积极意义上是对万物的同情,愿意把自身给予万物;有了勇气。节俭,是缩小;广,却是扩大。慈与勇也有类似关系。慈:爱;勇:恨(对敌人)——敢爱才敢恨。不敢为天下先,而为下,为小;反过来又为“器长”,反倒是先,是上、是大。
4.一般人舍三宝,从而失生命之道,易死亡。
5.强调慈的重要性。战与守,主动与被动。
六十八章
善为士者,不武;善战者,不怒;善胜敌者,不与;善用人者为之下。是谓不争之德,是谓用人之力,是谓配天,古之极。
【讲解】
1.“善为x者”,善为士、为战、胜敌、用人。“善”是合乎道的行为、存在方式,它与日常观念中的现象完全相反:士:不武;战:不怒……
2.“善为”与“不善为”相对。为道者给予了一个规定,“不争之德”以无为合于天道。
六十九章
用兵有言:“吾不敢为主,而为客;不敢进寸,而退尺”。是谓行无行;攘无臂;扔无敌;执无兵。祸莫大于轻敌,轻敌几丧吾宝。故抗兵相若,哀者胜矣。
【讲解】
1.谈“用兵”。有人将老子的“用兵”,看成阴谋术、用兵之计谋。不过老子谈用兵始终合于自然之道。用兵要以主为客,舍主为客。
2.强调由弱到强。反对轻敌,轻敌的根据在于我是强者,认为我比敌人强。反之,“不轻敌”则是设定敌比我强。
3.衰者胜。客——弱——衰。衰者胜。
七十章
吾言甚易知,甚易行。天下莫能知,莫能行。
言有宗,事有君。夫唯无知,是以不我知。
知我者希,则我者贵。是以圣人被褐怀玉。
【讲解】
依然谈我与世界的关系,但不是“治”,不是“战”,而是我与世界的理解与沟通。
1.我由我的“言”显现出来,是一个言说者,说道者。我说的“道”是非常容易的,因为是合乎天道和自然本性的,但又是非常困难的,因为世界是违背自然本性的。
2.我的“言”与“世界”对立,由不知我言,进一步到不知我这个人。
3.“知我”的稀少。基于此,提出“圣人被褐怀玉”。
4.中国的圣人不同于西方圣人。中国圣人是隐者的形象,披着粗布衣服,怀里抱着玉,遮蔽自己,不显现自己。最后导致孤独感。圣人作为孤独者,不是救世主。而西方的圣人,如耶稣、保罗,是救世主,要改造社会;如查拉图斯特拉,是悲情者。
七十一章
知不知,尚矣;不知知,病也。圣人不病,以其病病。
夫唯病病,是以不病。
【讲解】
1.知与不知的区分。知道自己不知道,苏格拉底的名言。
2.病病,以病为病,即知道自己不知道。
3.圣人是知不知的,是以“不病”。
七十二章
民不畏威,则大威至。
无狎其所居,无厌其所生。夫唯不厌,是以不厌。
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,自爱不自贵。故去彼取此。
【讲解】
1.民与威的关系。
2.圣人自身的区分,“自知不自见,自爱不自贵”。
七十三章
勇于敢则杀,勇于不敢则活。此两者,或利或害。天之所恶,孰知其?
天之道,不争而善胜,不言而善应,不召而自来,纟单然而善谋。天网恢恢,疏而不失。
【讲解】
1.勇敢,在日常语言中是一个词。但老子区分了勇于敢和勇于不敢。勇于不敢——达到无为。讲人。
2.天道无为,本身基于无,自然是无。讲道。
七十四章
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惧之?若使民常畏死,而为奇者,吾得执而杀之,孰敢?
常有司杀者,杀。夫代司杀者杀,是谓代大匠斫,夫代大匠斫者,希有不伤其手矣。
【讲解】
1.讲“民”与“畏”。与73章的“民不畏威”有关联。畏威牵涉到民与圣人、智者的关系。 2.司杀者与代司杀者,代司杀者,违反自己角色的规定,违反本性,违反自然,伤人又伤已。
七十五章
民之饥,以其上食税之多,是以饥。
民之难治,以其上之有为,是以难治。
民之轻死,以其上求生之厚,是以轻死。
夫唯无以生为者,是贤于贵生。
【讲解】
1.前三段,从这几个方面阐明“民”与“上”的关系:“民”与“上”的关系是道德经中非常重要部分,圣人与人的关系,根本问题是圣人自身。
2.谈“生”,不以生为生,根本在于消除有为达到无为。
七十六章
人之生也柔弱,其死也坚强”。草木之生也柔脆,其死也枯槁。故坚强者死之徒,柔弱者生之徒。是以兵强则灭,木强则折。强大处下,柔弱处上。
【讲解】
1.谈生与死,相关于柔弱与坚强。一方面从“人”,另一方面又从“物”,描述生与死。 2.由具体到抽象,进入到一般性。
3.由一般性进入到具体说明。不同于黑格尔的抽象——感性——具体,马克思的感性——抽象。事情本身辩证法与思想的辩证法的不同。
七十七章
天之道,其犹张弓与?高者抑之,下者举之;有余者损之,不足者补之。
天之道,损有余而补不足。人之道则不然,损不足以奉有余。
孰能有余以奉天下,唯有道者。
【讲解】
1.讲“天道”,“天道”是什么,老子没有给予明确规定。老子通过比喻来说明“天道”如何。
2.人道与天道的对立。天道的“平衡”。
3.由天道到人道,道者是圣人,由人道转到天道。
七十八章
天下莫柔弱于水,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,以其无以易之。
弱之胜强,柔之胜刚,天下莫不知,莫能行。
是以圣人云:“受国之垢,是谓社稷主;受国不祥,是谓天下王。”正言若反。
【讲解】
1.具体性描述,水,柔弱。
2.强调柔弱作为规定性。
3.圣人之言,“正言若反”,悖论性的表达。
七十九章
和大怨,必有余怨。[报怨以德,]安可以为善?
是以圣人执左契,而不责于人。有德司契,无德司彻。
天道无亲,常与善人。
【讲解】
1.强调以德报怨,不是以怨报怨,以怨报德。基于最高智慧,跳出冤冤相报的循环。
2.具体描述圣人如何。
3.强调天道。天道本身无区分,但亲近善人,因为善人是有道者。
八十章
小国寡民。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,使用重死而不远徙。虽有舟舆,无所乘之;虽有甲兵,无所陈之。使民复结绳而用之。
甘其食,美其服,安其居,乐其俗。邻国相望,鸡犬之声相闻,民至老死,不相往来。
【讲解】
老子的理想国、乌托邦。柏拉图的理想国,(Republic,共和国)以公正为最高原则,强调每个个体作为一个政治动物如何参与世界整体。老子要回归自然。
1.第一段是否定性的,小国寡民的“小”、“寡”都是否定性的,最主要的是放弃技术,放弃工具,放弃一切人为的文明和文化。
2.第二段,肯定性,回归到自然大道。
八十一章
信言不美,美言不信。善者不辩,辩者不善。
知者不博,博者不知。
圣人不积,以为人已愈有,既以与人已愈多。
天之道,利而不害;圣人之道,为而不争。
【讲解】
1.“信”、“善”、“知”。什么样的信、善、知?道的信、道的善、道的知,与真、善、美有某种关联。知反过来与信有关。前面讲真和美的关系,美在此是否定性的。老子本身逻辑值得思考,与真、善、美又不完全相同。老子智慧不是逻辑的智慧。
2.强调天之道与圣人之道。都是道自身显现,不同于人之道。天道,是自然之道,让本性自然生成。自然之道又是爱之道,是自然自身给予,不是基督教的恩典。上帝的爱是成全了自然的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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